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
唐代 - 杜甫
配極玄都閟，憑虛禁御長。守祧嚴(yán)具禮，掌節(jié)鎮(zhèn)非常。
碧瓦初寒外，金莖一氣旁。山河扶繡戶，日月近雕梁。
仙李盤根大，猗蘭奕葉光。世家遺舊史，道德付今王。
畫手看前輩，吳生遠(yuǎn)擅場。森羅移地軸，妙絕動宮墻。
五圣聯(lián)龍袞，千官列雁行。冕旒俱秀發(fā)，旌旆盡飛揚(yáng)。
翠柏深留景，紅梨迥得霜。風(fēng)箏吹玉柱，露井凍銀床。
身退卑周室，經(jīng)傳拱漢皇。谷神如不死，養(yǎng)拙更何鄉(xiāng)。
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詩詞賞析
【鶴注】天寶二年三月壬子，親祀玄元廟，改西京玄元廟為太清宮，東京廟為太微宮，天下為紫微宮。據(jù)舊史改廟為宮，已在二年，題曰玄元皇帝廟，仍舊稱也。五圣聯(lián)龍袞，是天寶八載閏六月事，題云《冬日》，當(dāng)是其冬作。蓋天寶九載，公歸長安，進(jìn)《三大禮賦》，不在洛陽矣?！局熳ⅰ看嗽娝仯刺m也。作于加謚五圣之后，當(dāng)在八載之冬。封演《見聞記》：高祖武德三年，晉州人吉善行，于羊角山見白衣老父，呼謂曰：“為吾語唐天子，吾是老君，即汝祖也，今年無賊，天下太平?！备咦婕辞彩怪录溃R其地?！短茣罚焊咦谇庠辏液林?，詣老君廟，追尊為玄元皇帝。開元二十九年，制兩京諸州，各置玄元皇帝廟。天寶元年，陳王府參軍田同秀上書：玄元皇帝降于丹風(fēng)門之通衙，告錫靈符在尹喜故宅。上遣使就函谷關(guān)尹喜臺西，發(fā)得之，乃置玄元廟于大寧坊，東都于積善坊臨淄舊邸，親享新廟。
配極玄都閟①，憑高禁篽長②。守桃嚴(yán)具禮③，掌節(jié)鎮(zhèn)非常④。碧瓦初寒外⑤，金莖一氣旁⑥。山河扶繡戶⑦，日月近雕梁⑧
（首段，記廟制之尊嚴(yán)。趙曰：廟在洛城北，故云配極。洙曰：廟在北邙山，故云憑高。趙曰：尊老君為圣祖，故謂守祧。符驗以備非常，故得掌節(jié)。碧瓦外覆，寒氣先侵矣。金莖旁列，一氣上通矣。山河拱戶，形其雄壯。日月近梁，狀其高華。）
①《史記》：始皇為極廟，象天極?！端麟[》曰：“為宮廟象天極，故曰極廟?！崩顛姡骸芭錁O光輝遠(yuǎn)”?？雕墶秳≌勪洝罚簴|都北邙山，有玄元觀，南有老君廟，臺展高敞，下瞰伊洛?！兜啦亍罚旱谰幋笮?，坐高蓋天?！对企牌吆灐と唇?jīng)》：玄都上有九曲峻贈鳳臺瓊房玉室，處于九天之上，玉京之陽。張正見詩：“玄都府內(nèi)駕青牛。”《詩》：“閟宮有洫?！弊ⅲ骸伴s，深閉也。”②王僧孺詩：“憑高且一望?！薄队皤C賦》：“禁御所營?！薄稘h紀(jì)注》：“篽者，禁苑之遮衛(wèi)也?！薄逗鬂h紀(jì)注》：“折竹以繩懸連之，使人不得往來?！苯褡骰Z。③《周禮》：“守祧，掌守先王先公之廟祧?！弊ⅲ骸斑w主所藏曰祧”?！短茣罚豪暇龔R置令丞各一員?！妒酚洝罚菏捄卧唬骸巴跞粲荽髮ⅲ叨Y乃可。”此借用字。④《周禮》：掌節(jié)，掌守邦節(jié)而辯其用。注：“節(jié)，猶信也，行者所執(zhí)之信?！薄妒酚洝罚骸皞渌I之出入，與非常也?！币嘟栌米?。⑤劉陶駼詩：“縹碧以為瓦”。碧瓦，琉璃瓦也。謝靈運(yùn)《燕歌行》：“孟冬初寒節(jié)氣成”。⑥《西都賦》：“抗仙掌以承露，擢雙立之金莖?！弊ⅲ骸敖鹎o，銅柱也。”《郊祀志》：“漢武作柏梁、銅柱、承露、仙人掌之屬?！局熳ⅰ俊恫茏咏罚好鞯墼t有司鑄銅，建承露盤于芳林園，莖長十二丈，大十圍，使植作頌銘，則洛城金莖固有之矣?！肚f子》：“通天下一氣耳?！薄段髡髻x》：“化一氣而甄三才?！雹哧惡笾髟姡骸叭赵鹿馓斓拢胶訅训劬?。”《舞影賦》：“耀金波兮繡戶。”⑧檀約《陽春歌》：“白日映雕梁?！?/p>
仙李蟠根大①，猗蘭奕葉光②。世家遺舊史③，道德付今王④。
（此推言廟祀之由。唐奉老君為圣祖，故言很大而葉盛?！妒酚洝凡惠d于世家，故云“遺舊史”。明皇嘗注《道德經(jīng)》，故云“付今王”。）
①《申仙傳》：老子生而能言，指李樹曰：“以此為我姓?！薄独献觾?nèi)傳》：太上老君，姓李名耳，字伯陽，其母見日精下落如流星，飛入口中，因有娠。七十二歲，于陳渦水李樹下，剖左掖而生?！妒霎愑洝罚褐猩接锌~李大如拳者，呼為仙李。又云：瀨鄉(xiāng)老子祠有紅縹李，一李二色。唐太宗《探得李》詩云：“盤根植瀛諸，交于倚天舒?！扁仔拧独献訌R》詩：“盤根占樹底?！雹凇稘h武故事》：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旦，生于猗蘭殿。先是景帝坐崇芳閣，見赤氣如林，來蔽戶牖，乃改閣為椅蘭殿?！惧X箋】以”倚蘭”對“仙李”，亦以漢武比玄宗也。曹植《王仲宣誄》：“伊昔顯考，奕葉佐時?！弊ⅲ骸稗?，不絕之稱?！雹邸短茣罚洪_元二十三年，敕升老子、莊子為列傳首，居伯夷之上?！段骶┵x》：“雅好博古，學(xué)乎舊史氏。”④《史記》：老子著書上下篇，言道德之意，五千余言。封演《聞見記》：開無二十一年，明皇親注《道德經(jīng)》，令學(xué)者習(xí)之?！稌罚骸敖裢跛糜辛罹w?！?/p>
畫手看前輩，吳生遠(yuǎn)擅場①。森羅移地軸②。妙絕動宮墻②。五圣聯(lián)龍袞④，千官列雁行⑤。冕旒俱秀發(fā)⑥，旌篩盡飛揚(yáng)⑦。
（此記繪畫之精工。移地軸，言山水逼真。動宮墻，言殿宇生色。冕旒承龍袞，從衣及冠也。旌篩承千官，由扈從及儀仗也。）
①原注：廟有吳道子畫《五圣圖》。朱景玄《名畫錄》：吳道玄，字道子，東京陽翟人。明皇知其名，召入內(nèi)供奉。吳生凡畫人物、佛像、神鬼、禽獸。山水、臺殿、草木，皆冠絕于世，國朝第一。《歷代名畫錄》：吳道子學(xué)書不成。因工畫。張懷瓘每云：“吳生之畫，下筆有神，是張僧繇后身?！惫僦翆幫跤??？兹凇杜c曹操書》：“今之年，喜謗前輩?！稏|京賦》：“秦政利觜長距，終得擅場?！辈苤苍姡骸俺５蒙么藞觥?。黃山谷云：“能干前輩中檀場，不獨(dú)爭長時輩也。”②《肇論》：“萬象森羅。”《海賦》：“地軸挺拔而爭回”?！洞呵镌罚骸暗赜腥Я佥S，互相牽制。”③《續(xù)晉陽秋》：顧愷之尤好丹青，妙絕于時。應(yīng)琚詩：“侈靡在宮墻。”④《通鑒》：天寶八載六月，上以符瑞相繼，皆祖宗休烈，上高祖謚曰神堯大圣皇帝，太宗謚曰文武大圣皇帝，高宗溢曰天皇大圣皇帝，中宗謚曰孝和大圣皇帝，睿宗謚曰玄貞大圣皇帝?？雕墶秳≌勪洝罚盒^壁上有吳道子畫五圣真容及《老子化胡經(jīng)》事，丹青絕妙，古今無比。《淮南子》：“此五圣者，天下之盛王?！薄抖Y器》：“天子龍袞”。⑤《荀子》：“天子千官”?！队洝罚骸靶种X雁行”。⑥又：“天子之冕，朱綠藻，十有二旒?！鄙騺缙谠姡骸俺庥趁犰肌??！妒穸假x》：“王褒..曄而秀發(fā)”。⑦孔德璋詩：“風(fēng)交旌旆揚(yáng)?！睗h高帝歌：“大風(fēng)起兮云飛揚(yáng)”。
翠柏深留景①，紅梨迥得霜②。風(fēng)箏吹玉柱③，露井凍銀床④。
（此兼敘冬日之景。柏耐寒而色留，梨得霜而葉落，吹玉柱，風(fēng)冽檐前。凍銀床，冰凝井干也。）
①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“翠柏蔭峰。”謝朓《松賦》：“懷風(fēng)音而送聲，當(dāng)月路而留景?！雹阝准缥嵩姡骸袄婕t大谷晚?！雹邸竟_(dá)注】風(fēng)箏，謂掛箏于風(fēng)際，風(fēng)至則鳴也。楊慎《丹鉛錄》：古人殿閣檐棱間，有風(fēng)琴、風(fēng)箏，皆因風(fēng)動成音，自葉宮商?；蛟伙L(fēng)箏，檐鈴也，俗謂呼風(fēng)馬兒?！局熳ⅰ刻迫擞酗L(fēng)箏詩，前說是。李白詩：“兩廊振法鼓，四角吟風(fēng)箏。”柳惲詩：“秋風(fēng)吹玉柱?！痹纭墩橘x》：“陳王柱之嗚箏。”④趙曰：露井，露地之井。古樂府：“桃生露井上?！睒犯痘茨贤跗罚骸昂髨@鑿井銀作床，金瓶素綏汲寒漿?！扁准缥嵩姡骸般y床落井桐?！薄局熳ⅰ颗f以銀床為井欄。《名義考》：“銀床乃轆輪架，非井欄也。”
身退卑周室①，經(jīng)傳拱漢皇②。谷神如不死③，養(yǎng)拙更何鄉(xiāng)④。
（末乃追論老子，以見瀆祀之不經(jīng)。身退二句，言人往而道存。谷神二句，言神藏而跡隱。結(jié)含諷意。此章起首、中間各八句，前后三段各四句。）
①《老子道德經(jīng)》：“功成、名遂、身退，天之道?！薄读邢蓚鳌罚豪献由谝髸r，為周柱下史，轉(zhuǎn)為守藏史。積八百余年，后周德衰，乃乘青牛車而去，入大秦。《孔叢子》：“今周室卑微?！雹凇陡呤總鳌罚骸敖?jīng)傳世國?！薄独鲜鲜ゼo(jì)圖》：河上公授漢文帝道德二經(jīng)旨奧，帝齋戒受之?！渡裣蓚鳌罚簼h孝景讀《老子經(jīng)》，有所不解，以問河上公，公乃授素書二卷。拱漢皇，謂端拱，而受此書。③《老子》：“谷神不死，是謂玄牝。”按：谷神，謂身中空竅處有元神也，即丹田之說。故庾信詩云：“虛無養(yǎng)谷神。”舊解谷為養(yǎng)，則谷神上不當(dāng)更加養(yǎng)字矣。④潘岳《閑居賦》：“仰眾妙而絕思，終優(yōu)游以養(yǎng)拙?！薄肚f子》：“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(xiāng)?！卞X謙益《箋》曰：唐自追祖老子，見像降符，告者不一。玄宗罵信而崇事之，公作此詩以諷諫也。配極四句，言玄元廟用宗廟之禮，為誣其祖也。碧瓦四句，言宮殿壯麗逾制，為非禮也。仙李蟠根、猗蘭奕葉，言神堯以下，圣子神孫，仙源積慶，何取乎玄元而追之為祖乎？“世家遺舊史”，言太史公已不列世家，其在唐世，何譜牒之可據(jù)耶？“道德付今王”，言明皇雖尊信其教，然未能深知道德之意。皆微詞也。畫手八句，言畫圖近于兒戲。翠柏四句，敘冬日廟中景象。末四句，總括一篇大旨。老子見周德之衰，則引身去之，今安肯非時而出耶？且言漢文恭儉醇厚，深得五千言之旨，故經(jīng)傳致垂拱之治，今之崇尚，則異是矣，亦申明“道德付今王”之意也。老子之學(xué)，歸本于谷神不死，為天地根，假令長生駐世，亦當(dāng)藏名養(yǎng)拙于無何有之鄉(xiāng)，豈其憑人降形，炫耀光景，以博后人之崇奉乎？此詩雖極意諷諫，而鋪張盛麗，語意渾然，所謂“言之無罪，聞之足戒”者也。
張表臣《珊瑚鉤詩話》：陳無已先生語余曰：“今人愛少陵詩，一句之內(nèi)，至竊取數(shù)字以仿像之，非善學(xué)者。學(xué)詩之要，在乎立格、命意、用字而已?！庇柙唬骸叭绾蔚仁?？”曰：“《冬日謁玄元皇帝廟》詩，敘述功德，反覆伸意，事核而理長?！堕佒懈琛罚o致峭麗，語脈新奇，句清而體好。茲非立格之妙乎？《江漢》詩言，乾坤之大，腐儒無所寄其身。《縛雞行》言雞蟲得失，不如兩忘而寓于道。茲非命意之深乎？《贈希魯》云“輕身一鳥過”，力在一過字。《徐步》詩云：“花蕊上蜂須”，力在一上字。茲非用字之精乎？學(xué)者體其格，高其意，練其字，則自然有合矣，何必規(guī)規(guī)然仿像之乎?！?/p>
汪道昆曰：唐尊老子為圣祖，故曰盤根，曰奕葉，曰挑，曰節(jié)，皆以祖廟事言。詩句清麗奇?zhèn)?，勢欲飛動，可與吳生畫手，并絕古今。
毛先舒曰：此篇錢氏以為皆屬諷刺，不知詩人忠厚為心，況于子姜耶。即如明皇失德致亂，子美于《洞房》、《宿昔》諸作，及《千秋節(jié)有感》二首，何等含蓄溫和。況玄元致祭立廟，起于唐高祖，歷世沿記，不始明皇，在洛城廟中，又五圣并列，臣子入謁，宜何如肅將者。且子美后來獻(xiàn)《三大禮賦》，其《朝獻(xiàn)太清宮》，即老子廟也。賦中竭力鋪揚(yáng)，若先刺后頌，則自相矛盾亦甚矣，子美必不出此也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