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 （王契，字佐卿，
唐代 - 杜甫
往往雖相見，飄飄愧此身。不關輕紱冕，俱是避風塵。
一別星橋夜，三移斗柄春。敗亡非赤壁，奔走為黃巾。
子去何瀟灑，余藏異隱淪。書成無過雁，衣故有懸鶉。
恐懼行裝數(shù)，伶俜臥疾頻。曉鶯工迸淚，秋月解傷神。
會面嗟黧黑，含凄話苦辛。接輿還入楚，王粲不歸秦。
錦里殘丹灶，花溪得釣綸。消中只自惜，晚起索誰親。
伏柱聞周史，乘槎有漢臣。鴛鴻不易狎，龍虎未宜馴。
客則掛冠至，交非傾蓋新。由來意氣合，直取性情真。
浪跡同生死，無心恥賤貧。偶然存蔗芋，幸各對松筠。
粗飯依他日，窮愁怪此辰。女長裁褐穩(wěn)，男大卷書勻。
漰口江如練，蠶崖雪似銀。名園當翠巘，野棹沒青蘋。
屢喜王侯宅，時邀江海人。追隨不覺晚，款曲動彌旬。
但使芝蘭秀，何煩棟宇鄰。山陽無俗物，鄭驛正留賓。
出入并鞍馬，光輝參席珍。重游先主廟，更歷少城闉。
石鏡通幽魄，琴臺隱絳唇。送終惟糞土，結(jié)愛獨荊榛。
置酒高林下，觀棋積水濱。區(qū)區(qū)甘累趼，稍稍息勞筋。
網(wǎng)聚粘圓鯽，絲繁煮細莼。長歌敲柳癭，小睡憑藤輪。
農(nóng)月須知課，田家敢忘勤。浮生難去食，良會惜清晨。
列國兵戈暗，今王德教淳。要聞除猰貐，休作畫麒麟。
洗眼看輕薄，虛懷任屈伸。莫令膠漆地，萬古重雷陳。
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 （王契，字佐卿，詩詞賞析
【鶴注】此是廣德二年春歸成都時作。按：朱注因元次山序文有王契姓名，遂以王契為京兆人，奉使來蜀。今玩詩詞，公去蜀時，與王相別，及歸蜀時，又與王相遇，黃鶴以王契為蜀人者，得之。元結(jié)所云者當另是一人?！具h注】王侍御，當是罷官而居于蜀者，故詩有“客即掛冠至”、“幸各對松筠”等句。
往往雖相見①，飄飄愧此身②。不關輕級冕③，但是避風塵。一別星橋夜④，三移斗柄春⑤。敗亡非赤壁⑥，奔走為黃巾⑦。
（此敘前后聚散之故。言昔見侍御，以避亂而來。后別侍御，以避亂而去。公棄華州司功，非輕冕紱，實避兵戈耳。自寶應元年至此已三年，時徐知道為部下所殺，與赤壁戰(zhàn)敗者不同。公奔走流離，如避黃巾之亂也。）
①《漢書·吳王傳》：往往而有。董仲舒策：“王道往往而絕也?！雹诖揆椩姡骸帮h飄神舉逞所欲?！雹邸痘茨献印罚骸帮椉浢嶂??！雹堋稘h書》：秦李冰造七星橋，上應七星。光武謂吳漢曰：“安軍宜在七星橋?！睆堈娫姡骸靶菢蜣D(zhuǎn)夜流?！雹荨豆騻髯ⅰ罚憾分笘|曰春。隋煬帝詩：“更移斗柄轉(zhuǎn)?！雹蕖肚G州記》：蒲圻縣沿江一百里南岸名赤壁，昔周瑜破曹操處。《方輿勝覽》：赤壁在蒲圻縣西百二十里，北岸烏林，與赤壁相對。⑦后漢鉅鹿人張角，所部有三十六萬，皆著黃巾，同日反叛。
子去何瀟灑①，余藏異隱淪。書成無過雁②，衣故有懸鶉③?？謶中醒b數(shù)④，伶俜臥疾頻⑤。曉鶯工迸淚⑥，秋月解傷神⑦。
（此自敘別后之事。子去，謂侍御往京。余藏，謂避亂他適。書成句，承子去。衣故句，承余藏。行裝數(shù)，往來梓閬。臥病頻，舊有肺病。此時曉鶯聒耳，巧于動淚，秋月凄涼，知我傷心。工字解字，乃句眼。）
①《北山移文》：“瀟灑出塵之想。”《世說》：謝車騎見王文叔曰：“瀟灑相遇。”②陸厥詩：“雁過南無書。”③《世說》：“衣不經(jīng)新，何由而故？”《荀子》：“子夏家貧，衣若懸鶉?！薄局熳ⅰ俊墩f文》：“鶉，駰屬，其羽斑而散。貧士衣象之?！雹堋翱謶中醒b數(shù)”，干戈之地，非避馬則拏舟也。⑤伶俜，失所之貌。古《猛虎行》：“伶俜到他鄉(xiāng)?！敝x靈運詩：“臥疾豐暇裕?！雹揆樫e王詩：“迸淚下雙流?！雹唔f黯詩：“別后倍傷神?！标悗煹涝唬禾K公居穎，春夜對月，王夫人曰：“春月可喜，秋月使人愁耳?！惫熳髟~曰：“不似秋光，只與離人照斷腸?！崩隙旁疲骸扒镌陆鈧??！?/p>
語簡而益工。會面嗟黧黑①，含凄話苦辛②。接輿還入楚③，王粲不歸秦④。錦里殘丹灶⑤，花溪得釣綸⑥。消中只自惜⑦，晚起索誰親⑧。
（此自敘初歸之事。會面，見成都人也。入楚，喻回蜀。歸秦，憶長安。丹灶、釣綸，舊時遺物。自惜、誰親，起下侍御?！逗鬂h書》：范丹別王奐曰：“今子遠適千里，會面無期?！保?/p>
①《屈原傳》：面色黧黑。②古詩：“坎軻長苦辛。”③《列仙傳》：接輿，名陸通，楚人也。④謝靈運詩序：王粲，家本奏川貴公子孫，遭亂流寓，詩曰：“整裝辭秦川，秣馬赴楚壤。”⑤《南越志》：長沙郡瀏陽縣東有王喬山，山有合丹灶?！秳e賦》：“守丹灶而不顧。”周弘正詩：“丹灶起殘煙。”⑥《詩》：“其釣維何，維絲伊緡?！弊ⅲ骸熬?，綸也?！雹摺逗鬂h·李通傳》：素有消疾。《素問》：“多食數(shù)溲曰消中，即消渴也。”⑧《絕交書》：“臥喜晚起。”索，求也。
伏柱聞周史①，乘槎有漢臣②。鹓鴻不易狎③，龍虎未宜馴④?？蛣t掛冠至⑤，交非傾蓋新⑥。由來意氣合⑦，直取性情真⑧。
（此侍御還蜀，而重敘交情。柱史、乘槎，王曾出使。鴛鴻二句，言其不合于時。掛冠至，承上二。非傾蓋，起下二。意合、情真，言故交忘形也。）
①王康琚詩：“老聃伏柱史?！雹诔碎?，見十七卷。③鴛小鴻大，兩物不倫，當作鹓鴻?！肚f子》：“鹓雛發(fā)于南海，飛于北海?！贝伺c鴻飛冥冥、舉翅摩天者正相類，若鴛鴦，人得取而狎之矣。東坡詩：“聞道鹓鴻滿臺閣，網(wǎng)羅應不到沙鷗?！蹦擞枚披g鴻也?！端鍟罚糊R驅(qū)騏驥，比翼鹓鴻。④趙至《與從兄書》：“龍睇大野，虎嘯六合，猛氣紛壇，雄心四據(jù)?！薄段寰仭罚骸褒埿哉l能馴。”⑤《后漢·逢萌傳》：王莽居攝，萌解冠掛東都門而去。⑥《鄒陽傳》：“白頭如新，傾蓋如故?！弊ⅲ骸皟A蓋，言交蓋駐車也。”⑦司馬遷《報任安書》：“意氣殷勤。”⑧《莊子》：“性情不離?！?/p>
浪跡同生死①，無心恥賤貧②。偶然存蔗芋③，幸各對松筠④。粗飯依他日，窮愁怪此辰。女長裁褐穩(wěn)，男大卷書勻⑤。
（此王過草堂而面述已懷。浪跡以來，生死直可同觀，則貧賤更非所恥矣。蔗芋留客，同看松筠，雖粗飯亦何傷乎。但窮愁難釋者，以男女未成婚嫁耳?！抖乓堋罚捍硕吻蹟眩咭娦郧橹妫筒灰娤?，又見意氣之合矣。）
①戴逵《棲林賦》：“浪跡潁湄，棲景箕岑?！雹诤芜d詩：“坎猶賤貧。”③《蜀都賦》：“瓜疇芋區(qū)，甘蔗辛姜?！雹芡跞谠姡骸八审蘧阋载憽！雹蓊櫻孜湓唬骸稄埲趥鳌罚号c從叔永書云：“世業(yè)清貧，民生多待。榛栗棗修，女贄既長；束帛禽鳥，男禮已大。”
漰口江如練①，蠶崖雪似銀②。名園當翠③，野棹沒青蘋④。屢喜王侯宅⑤，時邀江海人⑥。追隨不覺晚⑦，款曲動彌旬⑧。但使芝蘭秀⑨，何須棟宇鄰⑩。山陽無俗物(11)，鄭驛正留賓(12)。
（此公過導江，而侍御留飲。提堋口、蠶崖，王蓋導江人也。游園，鼓棹，宅內(nèi)邀賓，其窮日經(jīng)旬，真契若芝蘭矣，何必比屋為鄰乎?！抖乓堋罚荷疥枴⑧嶓A，謂其不濫交而又愛客。）
①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李冰于都安縣堰江作堋，堋有左右口，謂之湔，堋江入郫江檢江以行舟?！跺居钣洝罚簩Ыh有都安堰。蜀人謂堰為堋。謝眺詩：“澄江靜如練。”②《寰宇記》：蠶崖，在導江縣西北四十七里。③《世說》：顧辟疆有名園。④左峴曰：堋口水急，不可通舟，野棹乃泊于小溪者?！讹L賦》：“風起于青蘋之末?！雹萃鹾疃嗟谡?，本出古詩，此句王侯卻指王姓，言猶李云李侯，程云程侯，不然侍御不得擬王侯也。⑥江海人，公自謂。謝靈運詩：“本是江海人?！雹卟茇г姡骸肮谂逑嘧冯S?！雹嗳螘P詩：“勞君款曲問，冒此殷勤酬?！焙芜d詩：“彌旬苦凌亂?！雹帷都艺Z》：“與善人居，如入芝蘭之室?！雹馓諠撛?，“歡心孔洽，棟宇惟鄰?！?11)向秀與嵇康為竹林之游，作《恩舊賦》云：“濟黃河以泛舟兮，經(jīng)山陽之舊居?！彼孜?，見九卷。(12)《漢書》：鄭當時，字莊，常置驛馬于長安諸郊，請謝賓客，夜以繼日。
出入并鞍馬①，光輝參席珍②。重游先主廟，更歷少城闉③。石鏡通幽魄，琴臺隱絳唇④。送終惟糞土⑤，結(jié)愛獨荊榛⑥。置酒高林下⑦，觀棋積水濱。區(qū)區(qū)甘累趼⑧，稍稍息勞筋⑨。
（此同返成都，與侍御覽勝。并馬，同行。參席，同飲也?！抖乓堋罚汗嗫h去成都止六十里，故歸而重游。先主廟在城南，少城闉乃西門，從西郭而入，則石鏡琴臺皆古跡也。鏡埋糞土，臺長荊榛，見死者不復生，行樂當及時矣。棋酒相隨，必侍御所攜者。甘累趼，公自謂。息勞筋，指侍御。）
①鮑照詩：“鞍馬光照地。”②《儒行》：儒有席上之珍。③少城，即張儀城。李膺記：在大城之西，故曰少城?！墩f文》：“闉，城內(nèi)重門也?！标懴凳?，“別念限城闉?！雹軗P雄《蜀都賦》：“眺朱顏，離絳唇?！薄妒彸琴x》：“蕙心紈質(zhì)，玉貌絳唇?！雹轁h明帝詔：“百姓送終之制?！薄锻跽丫o》：“昔為匣中玉，今為糞上英?！雹尥躞拊姡骸敖Y(jié)愛久相離?！迸嗽涝姡骸扒G棘成榛?！雹啧U照詩：“長霧匝高林?！雹唷肚f子》：“百舍重趼?！庇秩螘P箋：“累繭救宋?！雹帷睹献印罚骸皠谄浣罟??！?/p>
網(wǎng)聚粘圓鯽，絲繁煮細莼①。長歌敲柳癭②，小睡憑藤輪③。農(nóng)月須知課④，田家敢忘勤⑤。浮生難去食⑥，良會惜清晨⑦。
（此言再飲草堂，惜農(nóng)務方迫，不能久留耳?！抖乓堋罚翰萏门R江傍溪，江有圓鯽，溪有細莼，柳癭藤輪，堂中之器。時當農(nóng)月恩為謀食汁，公以力耕自任矣。）
①【朱注】《本草》：鯽魚合莼作羹食良。又陸云曰：“千里莼羹?！雹谏旰庠唬骸伴L歌敲柳癭”，借用擊唾壺事，語新?！局熳ⅰ俊鞍`，頸瘤也。柳癭，可為樽?！变ㄔ唬毫`，木之節(jié)目如疣。曹植詩：“我有柳癭瓢?！雹鄄淌弦蕴佥啚檐囕?。鮑照詩：“花蔓引藤輪?！苯癜矗和蹁ㄔ唬禾佥?，蒲團也，以藤為之。此說為正。若車輪，豈可憑倚以睡乎。④《后漢·岑彭傳》：“每于農(nóng)月，親度頃田?！雹荨肚皾h·楊惲傳》：“田家作苦?！雹奕ナ常姟墩撜Z》。⑦秦嘉詩：“清晨當引邁?！?/p>
列國兵戈暗，今王德教淳①。要聞除猰貐②，休作畫麒麟③。洗眼看輕?、?，虛懷任屈伸⑤。莫令膠漆地⑥，萬古重雷陳⑦。
（此有感身世，而以古道交情望諸侍御也。除猰貐，勉其立功。休畫麟，戒其尸位?？摧p薄，深慨世情。任屈伸，安于窮達。有侍御交誼，則雷陳不得專美于前矣。此章，八句者七段，十二句者兩段。）
①董仲舒策：“任德教而不任刑?！雹凇局熳ⅰ开m貐，《山海經(jīng)》作窫窳，蛇身人面?！稜栄拧罚骸蔼m貐，類貙虎，磨牙食人，迅走?！薄痘茨献印罚簣蛑畷r，猰貐為民害。③《朝野金載》：楊炯每目朝官為麒麟楦，言如弄假麒麟，刻畫頭角，修飾皮毛，覆之驢上，巡場而走，及脫皮，還是驢耳。舊注引圖形麟閣事，與此無涉。④隋煬帝詩：“宿霧洗開明媚眼?！睆埲A詩：“末世多輕薄。”⑤《易》：“屈伸相感而利生焉?！雹薰旁姡骸耙阅z投漆中，誰能別離此?！雹吆鬂h陳重與雷義同為舉辟，更相推讓，鄉(xiāng)里為之語曰：“膠漆自為堅，不如雷與陳?！睆垳迷唬号怕伤拼司硎媸辗?，一一如意，具有仙氣。按：此詩八十句，有八句一斷者，有十二句一斷者。大抵語意皆自四句推之，而四句之中，上下二句，又自相呼應，此杜詩五排及五古章法也。諸家強分段落，割裂未妥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