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遇樂 次稼軒北固樓詞韻
宋代 - 姜夔
云鬲迷樓，苔封很石，人向何處？數(shù)騎秋煙，一篙寒汐，千古空來去。使君心在，蒼厓綠嶂，苦被北門留住。有尊中酒差可飲，大旗盡繡熊虎。
前身諸葛，來游此地，數(shù)語便酬三顧。樓外冥冥，江皋隱隱，認得征西路。中原生聚，神京耆老，南望長淮金鼓。問當(dāng)時、依依種柳，至今在否？
永遇樂 次稼軒北固樓詞韻詩詞賞析
【注釋】：
迷樓：在揚州，為隋煬帝下江南時所建。鎮(zhèn)江與揚州隔江相望。
很石：北固山甘露寺中的一塊石頭，據(jù)說孫權(quán)和劉備曾經(jīng)坐在上面共商大計。
使君：指辛棄疾，辛曾任福建安撫使。這時稼軒已在上饒隱居逾十年，故稱之「心在蒼崖綠嶂」。
北門：指鎮(zhèn)江，當(dāng)時是抗金的北疆門戶。
有尊中酒差可飲：東晉桓溫曰，“京口酒可飲，箕可使，兵可用?！边@里以桓溫喻稼軒。
認得征西路：桓溫曾拜征西大將軍。稼軒是從山東退到江南的，熟悉北方的山川形勢，他自已也在《永遇樂·京口北固亭懷古》中說，「望中猶記，烽火揚州路?！?/p>
依依種柳：見《長亭怨慢》注。
宋寧宗嘉泰四年（1204），抗金老將辛棄疾由浙東安撫使被派知鎮(zhèn)江府。其秋，寫下了“氣吞萬里如虎”的名篇《永遇樂·京口北固亭懷古》。姜夔此闋，即步稼軒原詞之韻以和。二詞同是就登北固樓事而生感之作，但主題思想與表達方式有異。辛詞懷古傷今，自抒其滿懷忠憤。姜詞則借古人古事以頌稼軒，通過贊揚稼軒來寄寓自己心系國家興亡，擁護北伐大業(yè)的政治熱情。此詞最可貴之處，在于反映了北方人民盼望統(tǒng)一的迫切心情，并激勵老年的辛棄疾努力完成收復(fù)中原的重任。詞的上片，由樓前風(fēng)景起興，引出抗金英雄辛棄疾獨當(dāng)一面 、統(tǒng)率千軍萬馬的高大形象。
起三句，言江山?jīng)]有什么變化，而往古英雄已經(jīng)作古。言外之意是，今日國家急需英雄以御外侮、以圖中興。這個意思與辛詞開頭略同 ，但寫法與意境各異其趣。辛詞起三句出語豪壯，不重寫景，直呼古人，以見本懷。姜詞這里卻用對仗十分工整的對偶句寫出此間的情境 ?！霸曝詷恰?，寫望不見江北云霧遮隔的揚州；“苔封很石 ”，點北望所在之地的北固山。很石為劉備孫權(quán)共商抗曹大計之處。點處英雄遺跡，自有它的深刻涵意。白石十分注意不蹈辛棄疾的詞的老路。在情景交融的含蓄境界中別饒雄渾雋永的韻味。接下來三句：“數(shù)騎秋煙，一篙寒汐，千古空來去?！背猩隙鴣恚瑢懝糯⑿弁?，只有秋煙中的征騎、寒潮中的船只，仍然年復(fù)一年空自來去。這里的意思與辛詞同位句“舞榭”三句也略同，都是寓江山寂寞、時勢消沉之慨，但在具體寫法和風(fēng)格特征上卻不遺余力。辛詞此處正面吊古，寫已經(jīng)消失的事物，筆力雄大，感慨從語氣中直接流露，顯得悲壯而沉郁；姜詞此處卻出以側(cè)筆，寫樓前景致，借千古長有之物反襯已逝的人事，暗寓感慨于言外，顯得凄婉而空靈。姜詞之學(xué)稼軒而善于變化，于此可見一斑。通過這一番不勝今昔之感的慨嘆，呼喚當(dāng)今英雄的主題就可水到渠成地展現(xiàn)了。
如果說，辛、姜二詞的前六句懷古之意相近，而表現(xiàn)手段不同，那么，它們的下文就只是保留風(fēng)格上的某種一致，而在內(nèi)容上和抒情意象的塑造上卻都自成一體，各具審美意義了 。辛詞的下文，繼續(xù)懷古，以南朝劉宋之初兩代皇帝北伐的成敗 ，來鑒誡當(dāng)今，表達自己的政見，并于篇末透露自己空具北伐壯志的悲憤 。辛詞的基本點，是利用典故含義來寄寓本懷。
而姜夔此闋的下文，雖也多次運用歷史典故，其用途卻在于塑造自己所崇敬的當(dāng)代英雄——辛棄疾的形象，并在這個眾望所歸的英雄豪杰的形象里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。從“使君心在”以下至篇末，中間雖有上下片的界限，但在內(nèi)容上卻只是一個大段落，一個大層次 ，全是歌頌辛棄疾其人?！笆咕比涫钦f：辛棄疾長期罷官閑居，本已熱愛上了青崖綠嶂的田園生活，但政局的變化，國家的需要，使得他被委派到京口這個北疆門戶來坐鎮(zhèn)，無法遂其隱居之志了。這里既贊頌了辛棄疾的高風(fēng)亮節(jié)，又隱隱約約地表示了對他長期被投降派頑固勢力排斥打擊的不平 。上片末二句，承“北門留住”而來，描寫辛棄疾在鎮(zhèn)江練兵備戰(zhàn)的赫赫軍威 。上句用東晉桓溫“京口酒可飲，箕可用，兵可使”的話（見《世說新語·捷悟》劉注引《南徐州記》），切地切人又切事，可謂融化不澀，體認點題 ；下句以軍旗之圖案暗示辛棄疾部下將士的勇武，和這位主帥本人的治軍有方。過片三句，進一步熱烈的推崇、贊頌辛棄疾，把他比為致力北伐大業(yè)、為國事鞠躬盡瘁的偉大政治家、軍事家諸葛亮，認為南宋要收復(fù)中原，非辛棄疾莫屬。這三句贊語，并非溢美之辭，而是南宋有識之士對辛棄疾的公論。當(dāng)時的人們普遍認為辛棄疾的才德堪與古代最杰出的將相比肩，如陸游《送辛幼安殿撰造朝》云：“大材小用古所嘆，管仲蕭何實流亞”；劉宰《賀辛待制知鎮(zhèn)江》云：“某官卷懷蓋世之氣，如圯下子房；劑量濟時之策，若隆中諸葛 ”。姜夔這種堅信辛棄疾有驚人膽略才干、能使北伐成功的褒揚之辭 ，與稼軒原詞下片借古諷今、反對無準(zhǔn)備的北伐的那三句遙相呼應(yīng)，深得唱和之旨。
接下來，“樓外冥冥，江皋隱隱，認得征西路”三句，又把筆墨移到京口的遠景上來。東晉桓溫拜征西大將軍，北討苻秦，以及后來劉裕北伐中原之時，京口地區(qū)都是兵員和戰(zhàn)略物資的重要集中地，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。這里通過對這個古今戰(zhàn)略要地的形勢進行描繪，突出了辛棄疾對北伐的方略與路線穩(wěn)操勝券。這與辛詞同位句“望中猶記 ，風(fēng)火揚州路”再次呼應(yīng)，互相輝映。作者因辛棄疾所登樓眺望的，是失陷已久的中原大地，故下文“中原生聚，神京耆老，南望長淮金鼓”三句，直抒胸臆，把筆觸轉(zhuǎn)入北伐這個時代的最大課題上來。白石在一般人心目中是脫離現(xiàn)實的清客，但這里他卻絲毫沒有超然塵外，而是沉痛地為北方淪陷區(qū)人民道出了迫切盼望北伐的心聲。詞的結(jié)尾兩句，引出桓溫的故事來比擬描寫辛棄疾此時的激動感慨的心理，尤覺意味深長。東晉大將桓溫從江陵出發(fā)北征前秦時，看到他早年在路上種的柳樹已長得很粗，不禁感嘆說：“木猶如此，人何以堪！”因而攀援枝條，至于下淚。這里是在想象稼軒的心理活動道：稼軒啊，當(dāng)此北伐的前夕，你在想什么？你可能在想：“我南渡之前在北方親手栽種的依依細柳，今天一定還在吧？”這一虛擬之筆，以代稼軒傾訴揮師北伐的要求來寄托白石自己心中同樣迫切的愿望，顯得非常含蓄婉轉(zhuǎn)，給人留下發(fā)揮想象的余地。白石詞的結(jié)尾大多含蘊豐富，搖曳生姿，意境悠遠，有幽雋秀雅之致。從這篇刻意學(xué)辛的作品中，仍可看出他自己的這些特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