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哀詩·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
唐代 - 杜甫
鶢鶋至魯門，不識鐘鼓饗?？状渫嘞觯钏嫉窕\養(yǎng)。
滎陽冠眾儒，早聞名公賞。地崇士大夫，況乃氣精爽。
天然生知姿，學(xué)立游夏上。神農(nóng)極闕漏，黃石愧師長。
藥纂西極名，兵流指諸掌。貫穿無遺恨，薈蕞何技癢。
圭臬星經(jīng)奧，蟲篆丹青廣。子云窺未遍，方朔諧太枉。
神翰顧不一，體變鐘兼兩。文傳天下口，大字猶在榜。
昔獻書畫圖，新詩亦俱往。滄洲動玉陛，宣鶴誤一響。
三絕自御題，四方尤所仰。嗜酒益疏放，彈琴視天壤。
形骸實土木，親近唯幾杖。未曾寄官曹，突兀倚書幌。
晚就蕓香閣，胡塵昏坱莽。反覆歸圣朝，點染無滌蕩。
老蒙臺州掾，泛泛浙江槳。覆穿四明雪，饑拾楢溪橡。
空聞紫芝歌，不見杏壇丈。天長眺東南，秋色馀魍魎。
別離慘至今，斑白徒懷曩。春深秦山秀，葉墜清渭朗。
劇談王侯門，野稅林下鞅。操紙終夕酣，時物集遐想。
詞場竟疏闊，平昔濫吹獎。百年見存歿，牢落吾安放。
蕭條阮咸在，出處同世網(wǎng)。他日訪江樓，含凄述飄蕩。
八哀詩·故著作郎貶臺州司戶滎陽鄭公虔詩詞賞析
【盧注】哀滎陽者，哀其生不逢時，至被污貶死，為可悼也。鄭虔，滎陽人。
鶏居至魯門，不識鐘鼓饗①?？状渫嘞觫冢钏嫉窕\養(yǎng)③。滎陽冠眾儒，早聞名公賞④。地崇士大夫⑤，況乃氣精爽⑥。
（首言其人品孤高，而兼得名位。上四比，下四賦。）
①《莊子》：昔者，海鳥止于魯郊，魯侯御而觸之于廟，奏九韶以為樂，具太牢以為膳，鳥乃眩視悲憂，三日而死。江淹《擬古詩》：“咸池饗爰居，鐘鼓或愁辛?！雹趶埲A《鷦鷯賦序》：“孔雀翡翠，或陵赤霄之際，或托絕垠之外，然皆負矰嬰繳，羽毛入貢?！雹鄱[衡《鸚鵡賦》：“閉以雕籠，剪其翅羽。”④原注：“往者，公在疾，蘇公颋位尊望重，素未相識，早愛才名，躬自撫問，臨以忘年之契，遠邇嘉之?！薄逗鬂h·張奮傳》：“眾儒不達，議多駁異。”《蜀志注》：鐘會，名公之子。⑤地崇，指著作郎?！逗鬂h·來歙傳》：士大夫皆信重之。⑥《前漢·五行志》：“心之精爽，是謂魂魄。”
天然生知資①，學(xué)立游夏上②。神農(nóng)或闕漏，黃石愧師長③。藥纂西極名④，兵流指諸掌⑤。貫穿無遺恨⑥，蒼蕞何技癢⑦。
（此記其長于著述。生知多學(xué)，領(lǐng)下兩段。神農(nóng)，起藥纂。黃石，起兵流。貫穿，謂聞見博。蒼蕞，謂雜撰多。）
①陳琳書：“此乃天然異稟，非鉆仰者所庶幾也?！扁准缥帷稌贰罚虹?，天然第一。生知，見《禮記》。②《后漢·李固傳》，“通游夏之藝，顏閔之仁?！雹凵褶r(nóng)著《本草》，黃石公授張良兵法，此言虔所著之書，古人不逮也?！冻o·橋頌》：“年歲雖少，可師長兮?！雹堋渡狭仲x》：“左蒼梧，右西極。”⑤《顏氏家訓(xùn)》：“吾見世文學(xué)之士，品藻古今，若指諸掌。”《唐書》：虔學(xué)長于地理，山川險易，方隅物產(chǎn)，兵戈眾寡，無不詳審。嘗為《天寶軍防錄》，言典事該。諸儒服其善著書。⑥《司馬遷傳贊》：“貫穿經(jīng)傳，馳騁古今?！薄段馁x》：“恒遺恨以終篇?！雹咴ⅲ骸肮端C蕞》等諸書之外，又撰《胡本草》七卷?！备咴恫韪输洝罚核C，草多貌。蕞，小也。虔自謂：“著書雖多，皆碎小之事?！碧剖纺科鋾鵀椤皶B”，亦承襲之誤。《爾雅序》：會稡，稡音最，聚也。薈蕞與會稡，二說不同。趙次公云：當(dāng)以公詩為正。《射雉賦》：“徒心煩而技懩?！毙鞇圩ⅲ坝屑妓囉?，曰技懩?！?/p>
圭臬星經(jīng)奧①，蟲篆丹青廣②。子云窺未遍③，方朔諧太枉④。神翰顧不一，體變鐘兼兩⑤。文傳天下口，大字猶在榜⑥。昔獻書畫圖，新詩亦俱往。滄洲動玉陛，寡鶴誤一響⑦。三絕自御題⑧，四方尤所仰。
（此稱其才藝絕人。圭臬，善地理。星經(jīng)，識天文。蟲篆，工書法。丹青，能繪畫?！局熳ⅰ框畬W(xué)識，過于子云之博覽；虔之談?wù)摚瑒儆诜剿分溨C。顧野王，奇字皆通，有虔而顧不止一矣。鐘爵、鐘會，父子善書，有虔而鐘可兼兩矣。文傳二句，見名重當(dāng)時。獻書以下，見才動人主。）
①陸倕《石闕銘》：“陳圭置臬?！薄沮w注】圭以測日景，臬以度廣狹也。天官家，有甘石二氏星經(jīng)。②魚豢《魏略》：“邯鄲淳善《蒼》、《雅》蟲篆?！备迪藤x：”圖像于丹青?！雹邸稉P雄傳》：雄少好學(xué)博覽，無所不見。④《東方朔贊》：“詼達多端，應(yīng)諧似優(yōu)?！薄蛾悤ゎ櫼巴鮽鳌罚骸毕x篆奇字，無所不能?！碧鳎厍?。⑤《宋書·謝靈運傳》：“體變曹王?！薄督饓赜洝罚虹婔恚と珪?，草隸八分最優(yōu)。兼兩，本《易·系辭傳》。⑥《南史》：劉穆之謂宋武帝曰：“公但縱筆為大字?！雹摺度o黃圖》：玉堂殿，階陛皆玉為之。【朱注】玉陛之上，展其滄州圖畫，而寡鶴誤為發(fā)響，形容繪事之逼真也。張協(xié)詩：“寡鶴空悲鳴?！雹唷短茣罚候茍D山水，嘗自寫其詩并畫以獻，帝大署其尾曰：“鄭虔三絕?！薄端螘罚褐x瞻作喜弄詩，靈運寫之，混詠之。王弘在坐，以為三絕。呂總云：虔書如風(fēng)送云收，霞催月上。
嗜酒益疏放①，彈琴視天壤②。形骸實土木③，親近惟幾杖。未曾寄官曹④，突兀倚書幌。晚就蕓香閣⑤，胡塵昏坱莽⑥。反覆歸圣朝，點染無滌蕩⑦。老蒙臺州掾，遐泛浙江槳。履穿四明雪⑧，饑拾楢溪橡⑨。
（此敘其平生履歷。疏放二句，動時之興。土木二句，靜中之致。未寄官曹，初設(shè)廣文館也；晚就蕓閣，后為著作郎也。突兀，端坐之貌。坱莽，空曠之地。虔本心歸王室，但二受偽命，無從洗滌，是以有臺州之貶。履穿拾橡。貧困不能自給矣。）
①《晉書·阮籍傳》：“嗜酒、能嘯、善彈琴，當(dāng)其得意，忽忘形骸，時人多謂之癡太尉?！薄妒勒f》：袁尹疏放好酒。②《杜臆》：“彈琴視天壤”，寫得疏放有神。壺子曰：吾示之以天壤，見吾善者，機也?！秶摺罚呼斨龠B曰：“名與天壤俱敝?！雹邸讹祩鳌罚骸巴聊拘魏。蛔栽屣?。”④《唐語林》云：“玄宗置廣文館，以虔為博士。虔聞命，不知廣文曹司何在，訴宰相，宰相曰：“上增國學(xué)，置廣文館以居賢者，令后世言廣文博士自君始，不亦美乎？”虔乃就職。錢謙益曰：據(jù)廣文館于國子監(jiān)增置，故云不知曹司何在?！缎聲吩疲骸熬弥?，雨壞廡舍，有司不夏修完，寓治國子館，自是遂廢?！狈菍嶄浺病＂荨蛾愖影杭罚鹤鏀咳?，檢校秘書郎，持三筆，終入蕓香閣?！段郝浴贰笆|香，辟紙蠹，故藏書稱蕓臺。⑥《上林賦》：“過于坱莽之野?！雹摺额伿霞矣?xùn)》：武烈太子，坐上賓客，隨宜點染，即成數(shù)人?！侗阕印罚骸巴馕飾壷?，滌蕩機變?！雹嘀x靈運《山居賦》注：天臺四明相接連。四明，方石四面，自然開窗。《天臺賦》：“濟楢溪而直進。顧愷之《啟蒙記》注曰：“之天臺山，去天不遠，路經(jīng)楢溪，水深險清泠，前有平橋，路徑不盈尺，長數(shù)十丈，下臨絕澗，唯忘其身然后能濟。”《寰宇記》：楢溪，在臨海縣東三十五里。四明在今寧波府，楢溪在今臺州府，俱屬浙東路?！肚f子》：衣弊履穿，貧也，非憊也。考《史記》：東郭先生貧困，履行雪中，有上無下，足盡踏地，人皆笑之。⑨《莊子》：“古者晝拾橡栗，暮棲木上，命之曰有巢氏之民?！庇帧缎鞜o鬼》：“居山林，食芋粟?！庇罄酰聪鹄跻??！短茣罚候w著作郎。安祿山反，劫百官置東都，偽授虔水部郎中，因稱風(fēng)緩，求攝市令，潛以密章達靈武。賊平，免死，貶臺州司戶參軍事。后數(shù)年卒。
空聞紫芝歌①，不見杏壇丈②。天長眺東南③，秋色余魍魎④。別離慘至今，班白徒懷曩⑤。
（此憶臺州之別。紫芝歌，埋跡深山。杏壇丈，久離博士。東南魍魎，俱指臺州。懷曩起下。）
①紫芝歌，用四皓事。②《慶子》：“孔子游乎緇帷之林，坐杏壇之上?！薄队洝罚骸跋g函丈?！雹邸独献印罚骸疤扉L地久?！雹?. 宋王微《詠賦》：“秋色陰兮白露商?！薄短炫_賦》：“始經(jīng)魍魎之涂?！雹莅甙?，見《孟子》。盧諶詩：“借曰如昨，忽焉疇曩?！?/p>
春深秦山秀，葉墜清渭朗。劇談王侯門①，野稅林下鞅②。操紙終夕酣，時物集遐想③。
（此憶長安之事。劇談二句，言隨決宴游。操紙二句，言醉后吟詠。）
①《揚雄傳》：“口吃不能劇談?！雹?. 鮑照詩：“無由稅歸鞅?！鄙圩ⅲ憾悾挂?。鞅，馬頸組。③.. 《易》：“惟其時物也。”袁宏《三國名臣序贊》：“遐想管樂，遠明風(fēng)流?！?/p>
詞場竟疏闊，平昔濫推獎。百年見存歿①，牢落吾安放②。蕭條阮咸在③，..出處同世網(wǎng)④。他日訪江樓⑤，含凄述飄蕩⑥。
（此結(jié)出歿后哀思。疏闊，承臺州，公不見鄭也。推獎，承長安，鄭嘗獎公也。百年存歿，又總承二句。鄭審在江陵，哀死而因念生，與前哀汝陽王同意?！緩堖h注】此即昌黎所云思元賓而不見，見元賓之所友者而如見賓也。此章，起結(jié)三段各八句，中二段各十四句，后二段各六句。）
①顏延之詩：“存歿竟何人。”②蔡邕《瞽師賦》：“時牢落以失次?！薄短垂罚骸罢苋似湮瑒t吾將安放。”③原注：“著作與今秘監(jiān)鄭君審，篇翰齊價，謫江陵，故有阮咸江樓之句?！秉S鶴曰：審，當(dāng)與虔為兄弟，故比之阮咸，如杜位乃公從弟，而云阿咸也。④張協(xié)詩：“出處雖殊途?！标憴C詩：“世網(wǎng)嬰吾身。”⑤《世說》：桓玄登江陵城南樓，云：“我今欲為王孝伯作誄?！雹拗x靈運詩：”含凄泛廣川?！滨U泉詩：“飄蕩逐風(fēng)回?！眲⒖饲f曰：《八哀》詩中，如鄭、蘇二首，非無可說，但每篇多蕪辭累句，或為韻所拘，殊欠條鬯，不如《飲中八仙》之警策，蓋《八仙歌》，每人只三四句，《八哀》詩，或累押二三十韻，以此知繁不如簡，雖大手筆亦然。今按：《飲歌》只說一事，《八哀》則概列平生，未可以概論。盧德水云：《八哀》詩，未免傷煩傷泛，中有數(shù)斗光潔語，堪與日月并垂者，自不為浮云所掩，大概詩家之元氣在焉，杜詩之體統(tǒng)存焉，不可遺，亦不容選也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