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哀詩·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
唐代 - 杜甫
相國生南紀(jì)，金璞無留礦。仙鶴下人間，獨立霜毛整。
矯然江海思，復(fù)與云路永。寂寞想土階，未遑等箕潁。
上君白玉堂，倚君金華省。碣石歲崢嶸，天地日蛙黽。
退食吟大庭，何心記榛梗。骨驚畏曩哲，鬒變負人境。
雖蒙換蟬冠，右地恧多幸。敢忘二疏歸，痛迫蘇耽井。
紫綬映暮年，荊州謝所領(lǐng)。庾公興不淺，黃霸鎮(zhèn)每靜。
賓客引調(diào)同，諷詠在務(wù)屏。詩罷地有馀，篇終語清省。
一陽發(fā)陰管，淑氣含公鼎。乃知君子心，用才文章境。
散帙起翠螭，倚薄巫廬并。綺麗玄暉擁，箋誄任昉騁。
自我一家則，未缺只字警。千秋滄海南，名系朱鳥影。
歸老守故林，戀闕悄延頸。波濤良史筆，蕪絕大庾嶺。
向時禮數(shù)隔，制作難上請。再讀徐孺碑，猶思理煙艇。
八哀詩·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詩詞賞析
【盧注】哀相國者，哀其志存王室，明皇始終不能信用，為可惜也。九齡，韶州曲江人。
相國生南紀(jì)①，金璞無留礦②。仙鶴下人間，獨立霜毛整③。矯然江海思④，復(fù)與云路永⑤。寂寞想土階⑥，未遑等箕穎⑦。
（首稱其品格不凡。金無留礦，比才堪用世。鶴下人間，比生質(zhì)超群。既而飛騰云路，則想致君唐虞，而不遑等于高隱矣。）
①《漢書·百官表》：相國、丞相，皆秦官，高帝初，置一丞相，十一年，更名相國?！短茣罚鹤陨下迥嫌饨瓭h，攜武當(dāng)荊山，至于衡陽，乃東循嶺徼，達東甌，至閩中，是謂南紀(jì)。【舊注】“江漢之南皆謂之南紀(jì)?！奔o(jì)，綱紀(jì)也，謂經(jīng)帶包絡(luò)之也。②郭璞賦：“其下則金礦丹礫?！薄墩f文》：“礦，銅鐵璞石也。”《唐紀(jì)》：太宗謂魏征曰：“金在礦，何足貴耶？冶鍛而為器，人乃寶之?！本琵g幼聰敏，善屬文，年十三，以書干廣州刺史王方慶，大嗟賞之曰：“此子必能致遠?！笨梢娖洳涣粲诘V也。③鮑照《舞鶴賦》：“偉胎化之仙禽?！庇郑骸隘B霜毛而弄影?！彼沃畣栐姡骸胺郾趫D仙鶴?！薄跺X箋》云：《九齡家傳》：九齡母夢九鶴自天而下，飛集于庭，遂生九齡。④《北史》：劉歊，矯然出塵，如云中白鶴。鮑照詩：“空守江海思?！雹萁偂缎炝昴怪尽罚骸坝艮D(zhuǎn)云路。”⑥《司馬遷傳》：墨者亦上堯舜，言其堂高三尺，土階三等。⑦《抱樸子》：堯舜在上，箕潁有巢棲之客。
上君白玉堂，倚君金華?、?。碣石歲崢嶸②，天池日蛙黽③。退食吟大庭④，何心記榛梗⑤。骨驚畏曩哲，鬒變負人境⑥。雖蒙換蟬冠⑦，右地恧多幸⑧。敢忘二疏歸⑨，痛迫蘇耽井⑩。紫綬映暮年，（11）.. 荊州謝所領(lǐng)（12）.. 。庚公興不淺（13）.. ，黃霸鎮(zhèn)每靜（14）.. 。
（此敘其仕進履歷。玉堂金華，切近于君。碣石崢嶸，祿山勢張也。天池蛙黽，林甫恣讒也。退食二句，承蛙黽，言不計私忿；骨驚二句，承碣石，言憂在國事。換蟬冠。為尚書右丞相。恧多幸，言罷政雖慚，而遠害猶幸也。二疏，比其歸養(yǎng)；蘇耽，比其奪情。紫綬，出為荊州長史。庚亮、黃霸，稱其在任政績。）
①江淹《金燈草賦》：“植君玉臺，生君椒室?！毙鞆┎姡骸俺簿涛鄻?，舞君青瑣闈?！本?，皆指君王。【錢箋】《黃圖》：未央宮有金華殿、大玉堂殿。《漢書》：鄭寬中、張禹，朝夕入說《尚書》、《論語》于金華殿中?！饵S圖》：玉堂殿，有十二門?！短茣罚壕琵g擢進士第，拜校書郎，歷中書舍人、秘書少監(jiān)、集賢院學(xué)士、中書侍郎，此由玉堂金華省出入也。②碣石，范陽地。崢嶸，高大貌。祿山所據(jù)?！惧X箋】祿山在范陽偏裨入奏，九齡見之曰：“亂幽州者，必此胡雛也?！雹厶斐兀姟肚f子》。東方朔《七諫》：“蛙黽游乎華池?！弊ⅲ骸坝髯嬝谝病！薄稜栄拧罚狐w，形似青蛙而腹大，其鳴甚壯。④《詩》：“退食自公?！鄙瞎庞写笸ナ希姟洞笸ソK返樸》?；蛞俄n非子》：“議于大庭而后言”，作庭宇解者，非。⑤郭璞《游仙詩》：戢翼棲榛梗。榛，小栗，條如荊。梗，病也。《本事詩》：曲江與李林甫同列，林甫疾之若仇。曲江為《海燕》詩以致意，曰：“無心與物竟，鷹隼莫相猜。”亦終退斥。⑥《別賦》：“心折骨驚?！薄锻ㄨb》：安祿山討奚契丹，敗績，張守珪奏請斬之，執(zhí)送京師。上惜其才，赦之。張九齡曰：“失律喪師，不可不誅，且其貌有反相，不殺必為后患。”上曰：“卿勿以王夷甫識石勒，枉害忠良。”竟赦之。此詩“畏曩哲”指夷甫，“負人境”，恐為后患也。謝脁詩：“誰能鬒不變?！碧諠撛姡骸敖Y(jié)廬在人境?！雹摺杜f唐書》：侍中中書令，加貂蟬佩紫綬?！稘h官儀》：武帝大冠加金珰，附蟬為文，貂尾為飾，謂之貂蟬?！侗緜鳌罚洪_元二十二年，九齡為中書令，二十四年，遷尚書右丞相，罷政事。所謂“換蟬冠”也。⑧沈約詩：“長驅(qū)入右地?！薄睹骰孰s錄》：張九齡、裴耀卿，詔為左右仆射，罷參知政事。林甫怒曰：“猶為左右丞相耶？”二人趣就本班。林甫目送之，公卿不覺股栗?！蹲髠鳌罚貉蛏嗍显唬骸懊裰嘈??！雹帷稘h書》：疏廣為太子太傅，兄子受為少傅，俱上疏乞骸骨。上以其年篤老，皆許之。⑩《神仙傳》：蘇耽，郴縣人，少孤，養(yǎng)母至孝，忽辭母云：“受性應(yīng)仙，當(dāng)違供養(yǎng)。”母曰：“汝去，使我如何存活？”曰：“明年天下疫疾，庭中井水、檐邊橘樹，可以代養(yǎng)?！敝?xí)r，病者食橘葉、飲井水而愈?！短茣罚壕琵g遷工部侍郎，乞歸養(yǎng)，詔不許。及母喪解職，毀不勝哀，有紫芝產(chǎn)坐側(cè)，白鳩、白雀巢家樹。是歲，奪哀拜中書侍郎、同平章事。固辭，不許。（11）【朱注】唐制：大都督府長史，從三品，應(yīng)紫綬。荊州為上都督，故時服紫綬也。中山王《文木賦》：青緺紫綬。（12）九齡嘗薦周子諒為御史，子諒劾奏牛仙客，語援識書。帝怒，杖于朝堂，流瀼州道死。九齡坐舉非其人，貶荊州長史。長史之上有都督，是其統(tǒng)領(lǐng)。（13）《晉書》：庾亮鎮(zhèn)武昌，諸佐吏乘月共登南樓，俄而亮至，諸人將起避之，亮徐曰：“諸君且住，老子于此，興復(fù)不淺?！保?4）《曹參傳》：嚴(yán)延年之治動，黃次公之治靜?！稌x書·謝安傳》：“每鎮(zhèn)以和靜?！?/p>
賓客引調(diào)同，諷詠在務(wù)屏①。詩罷地有余②，篇終語清?、?。一陽發(fā)陰管④，淑氣含公鼎⑤。乃知君子心，用才文章境⑥。散帙起翠螭⑦，倚薄巫廬并⑧。綺麗玄暉擁，箋誄任昉騁⑨。自我一家則，未闕只字警⑩。千秋滄海南，名系朱鳥影（11）.. 。
（此敘其詩才文學(xué)。延客詠詩，見風(fēng)流韻事。地有余，力厚也。語清省，詞爽也。【趙注】一陽發(fā)管，謂其詩可聽，如黃鐘之律。淑氣含鼎，謂其詩可味，如太羹之和。君子二句，惜其抱濟世之才，退而用心于文章也。起翠螭，言文瀾激蕩。并巫廬，言才氣高褰。玄暉、任昉，謂詩文兼擅其勝。【趙注】韶州，在滄海之濱。朱鳥，即南方之宿。當(dāng)時謂九齡為滄海遺珠，則才名久著南方矣。）
①《舊書》：孟浩然還襄陽，九齡時鎮(zhèn)荊州，署為從事，與之倡和。又云：九齡雖以直道黜，不戚戚嬰望，惟文史自娛，朝廷許其勝流。【錢箋】中書舍人姚子顏，狀其行曰：“公以風(fēng)雅之道，興寄為主，一句一詠，莫非興寄?！薄额伿霞矣?xùn)》：“諷詠辭賦?！敝x脁詩：“民淳紛務(wù)屏?！雹陉惿蚓荚姡骸岸∫黻愒娏T?！薄肚f子》：“其游刃必有余地?！雹邸段男牡颀垺罚骸笆魁埶剂樱藕们迨??！雹茆仔拧队衤杀怼罚骸肮?jié)移陰管，無勞河內(nèi)之灰；氣動陽鐘，不待金門之竹”⑤陸機詩：“蕙草饒淑氣?！标愖影涸姡骸叭绾呜摴??！雹蕖段鞫假x序》：“大漢之文章，炳焉與三代同風(fēng)?！雹吲嗽勒C文：“披帙散書，屢睹遺文?！薄冻o》：“乘玉輿兮駟蒼螭?！薄稄V雅》：“龍無角曰螭?！雹唷督x》：“巫廬嵬崛而比嶠?！雹帷对娖贰罚骸靶≈x工為綺麗歌謠，風(fēng)人第一?！薄赌鲜贰罚褐x玄暉善為詩，任彥升工于筆。⑩《史記·自序》：以拾遺補闕，成一家之言。陸機謝表：“片言只字，不關(guān)其間?！庇帧段馁x》：“一篇之警策?！保?1）《天官書》：“南宮朱鳥?！薄端麟[》曰：“南宮赤帝，其精為朱鳥也?！?/p>
歸老守故林①，戀闕悄延頸②。波濤良史筆③，蕪絕大庾嶺④。向時禮數(shù)隔⑤，制作難上請⑥。再讀徐孺碑⑦，猶思理煙艇。
（此敘其家居存歿，而終之以哀吊。趙曰：張公有良史之筆，惜乎其人歿，而蕪絕于嶺外。向時禮數(shù)隔絕，己之制作，不能面質(zhì)于生前，今讀其徐孺之碑，猶思理艇而往，瞻拜于墓前焉。此章，首尾各八句，中二段各十六句。）
①《漢書》：邴漢，以清行征為京兆尹，遂歸老于鄉(xiāng)里。王粲詩：“飛鳥翔故林?！雹诖逌浽姡骸暗ば暮銘訇I?！薄段髡髻x》：“猶犬馬之戀主，竊托慕于闕庭?！薄妒捦畟鳌罚骸疤煜轮?，延頸企踵?！雹郯喙獭洞鹳e戲》：“馳辯如波濤?！薄蹲髠鳌罚憾?，古之良史也。沈約《郊居賦》：不載于良史之筆?！局熳ⅰ俊杜f書》：九齡遷中書令，嘗監(jiān)修國史?！短茣吩疲毫?，開元二十八年，九齡所上。④《恨賦》：“終蕪絕于異域?！薄缎聲罚荷刂菔寂d，有大庾嶺新路，開元十七年，詔張九齡開?！菌Q注】《南康記》：漢兵擊呂嘉，眾潰，有神將戍是嶺，以其姓庾，因謂之大庾。又以其上多梅而先發(fā)，亦曰梅嶺。⑤《唐書》：九齡封始與縣伯，請還展墓，病卒，年六十八，謚文獻。公于曲江無交，故有向時禮隔之語?；蛟凭琵g謝官后，朝廷禮隔，制作不得上陳。非也。張公歿后，尚賜謚遣祭，何云禮數(shù)隔耶？任昉《哭范仆射》詩：“平生禮數(shù)絕?！雹蕖稘h·禮樂志》：“稍稍制作?！雹摺逗鬂h書》：徐稚，字孺子，豫章南昌人，稱南州高士?！惧X箋】九齡《徐征君碣》：有唐開元十五年，忝牧茲邦，風(fēng)流是仰。在懸榻之后，想見其人；有表墓之儀，豈孤此地。曲江見祿山有反相，欲因失律誅之，明皇不聽，至幸蜀以后，追思其言，遣使祭贈。此事乃一生大節(jié)，關(guān)于國家治亂興亡，篇中尚略而未詳，其歷敘官階，詳記文翰，頗失輕重之體，劉須溪嘗議及之。楊升庵因補作一篇云：“相國生南紀(jì)，蔚為曲江彥。山接韶音峰，秀鐘重華甸。風(fēng)雅既葳蕤，聲名郁蔥倩。登庸伊呂科，敷奏姚宋羨。珠澤隨侯雙，玉林郄詵片。九重集神仙，咫尺生顧盼。陸謝擅緣情，沈范采余絢。九遷帝獨奇，三臺師錫薦。補袞綴宗彝，用藥必瞑眩。防乎貴未然，介焉斷豈見。狐媚蕩主心，狼子紆皇眷。金鏡倏垢塵，玉奴驚睲。萋斐偃月堂，棄捐秋風(fēng)扇。鼉動漁陽，虻飛太極箭。朱鸞奔咸京，青騾乘蜀傳。棧閣雨淋鈴，宛洛飚回縣。蜚雁愁仰霄，昆蹄怯升。噬臍漫天泣，回腸嶺南奠。精已箕尾騎，魂猶螭頭戀。絕線國步危，規(guī)瑱忠言踐。青史篆崢嶸、翠珉藤镺蔓。誰珍徐孺碑，彫蟲但黃絹?！卑矗捍嗽姼裾o茂，力摹少陵。玉奴，楊妃小名。睲，目晴大也。東坡詩：“潞州別駕眼如電?！贝喂ⅲ好骰食鯙榇斯?，據(jù)此，則“睲”當(dāng)指明皇，驚者不欲令帝見此書也。雖傳謂九齡進《金鏡錄》，為貴妃所毀。睲，音性。，音限。镺，音襖。左思《吳都賦》：卉木镺蔓。
劉克莊后村曰：村公《八哀》詩，崔德符謂可以表里《雅》《頌》，中古作者莫及。韓子蒼謂其筆力變化，當(dāng)與太史公諸贊方駕。惟葉石林謂長篇最難，晉魏以前無過十韻，常使人以意逆志，初不以敘事傾倒為工。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，而固不易之論，至于石林之評累句為長篇者，亦不可不知。
郝敬仲輿曰：《八哀》詩雄富，是傳紀(jì)文字之用韻者。文史為詩，自子美始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